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湖上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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湖上爭

這還是鳳曲第一次意識到, 世上除了舊日的四派,不知不覺竟已立起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宗門派系。

單是揮刀拔劍沖向了曲相和的那些人們,來自五湖四海, 前赴後繼的卻有十數名之眾。

一種不同於往常的, 異樣的心悸漫上心尖。

然而, 風暴中心的曲相和臨危不懼,任由兩相歡和其餘殺手圍擋身邊, 唯有紫衣獵獵,面對如斯殺聲, 竟然動也不動。

唐惜朝眼含熱淚,單刀劈向兩相歡的頭頂。兩相歡則提刀一絆,嗤然冷嘲:“唐家的女兒?你哥的刀法比你高明多了。”

“真是蒙您記掛!”唐惜朝字字淬著徹骨的仇恨,刀鋒朝前猛逼,兩相歡不得不縱離了畫舫。二人足點浮萍, 於半空中激烈地交鋒。

餘下入局的俠士交眼剎那,齊聲道:“一起上!”

刀光劍影於是湧向了黑漆漆的殺手,殺手中的一人拔劍而向,刺落了一名俠士。湖面立即泛起一片猩紅,猶如血盆大口,吞向了湖心小小的濯纓閣。

湖外百姓終於看出這不是尋常的比鬥,一時驚亂無比,紛紛後退逃竄,或奔忙、或踩踏,又是陣陣慘嚎溢出人群。

曲相和此時方道:“不惜犧牲千裏縣都要設此一局,孔清蘭, 你也老糊塗了。”

濯纓閣二樓當中卻適時飄出了一絲琴音。

湖風吹開花窗的簾幔,露出孔清蘭垂首撫琴的側顏, 莫憐遠守立在側,大笑著把劍一拍,從窗中探首出來:

“紫衣侯這話t反而叫人糊塗。是你威震八方,引得仰慕無數,聽說你難得露面比試,大夥才慕名而來。老曲,你貴為群英榜首,可要‘不吝賜教’才好,否則,本宗主可要笑話你一輩子了!”

曲相和冷冷一哼:“矯飾無益,爾等小人天下盡明。”

莫憐遠笑聲更響:“明也好,暗也罷,我莫某人就算把你千刀萬剮,那也是響天之應,慰眾之心!不過我不要殺你,今日十步宗是為觀戰,宗內門徒誰若插手,我莫憐遠一定將他逐出門外。如此,你還能臟我什麽?”

“……哼!”

曲相和翻袖一揮,震開逼近的數名俠士。那方兩相歡一刀砍下了唐惜朝的半節手臂,鮮血濺滿臉龐,回首之時,猙獰得與惡鬼無異。

那把魔刀飲血之後更是躁狂,唐惜朝既已痛叫著跌入水中,兩相歡覆又曳刀殺回。

莫飲劍厲聲警告:“今夜是為切磋,不可傷和,我看誰敢在千裏縣殺生!”

話音未落,兩相歡的刀光凝若一線,生生從腰部斬開了一名俠士。

當空炸開一團血霧,湖心的紅蓮一朵接著一朵。

剛被孔清蘭的琴音慰下的百姓再次炸開驚叫,逃跑的腳步越發急亂,短短數息,已有好幾個居民卷入傾軋當中,尖叫著求救。

莫飲劍又急又怒,束天劍鏘然出鞘,卻見曲相和冷眼望來:“莫少主何以拔劍?十步宗說好旁觀,難道貴為少主,就不用信守承諾了?”

莫憐遠也喝道:“飲劍,退下!”

莫飲劍擎劍的手顫了顫,只是猶疑的須臾,湖面已經漂起數不清的斷肢殘屍。

另一只畫舫上的慕容麒雙手握劍,同樣被他們殘忍的行徑激怒,周身震不能止。

兩相歡浴著鮮血,瞇眼笑問:“怎麽,慕容前輩又想請出金書玉令?”

“……”

每個人都在等待。

十步宗在等身先士卒的某人砍下兩相歡,最好還能耗去曲相和的體力,給慕容麒掙出更大的勝面;

亦或者,等到“鴉”誤傷到某個居民,十步宗就可扛起大旗,立即親臨戰場,向“鴉”及曲相和發起名正言順的宣戰。

而“鴉”,“鴉”在等慕容麒、十步宗以及更多藏在暗處的人的“忍無可忍”。

樓中琴音轉而激昂,孔清蘭的威望足以讓圍觀的居民心神一蕩,漸漸慢下腳步,回歸了基本的秩序。

人潮聳動著外流,同時一點點沖擊著曲相和留在人群裏的殺手。

湖水的波紋停了。

風不動、湖不動、人不動。

只有冥冥之中的棋局,依然在落下雙方豁出一切的棋子。

兩相歡又是一刀,淋漓的鮮血宛如天雨。

慘烈中,他笑意妍妍地挑釁莫飲劍:“早聞莫少主年少風流,原來還是個‘乖孩子’的類型嗎?比起我家師弟師妹,還是差得遠了。”

“你——”束天劍發出極怒的嗡鳴,莫飲劍當真快要忍不下去。

濯纓閣無數的鈴響卻在此刻加入了孔清蘭的琴。

一根梵杖驀地掃開長風,回蕩的鈴音仿佛平慰著湖中沈沒的亡靈。舉杖的年輕僧人托身如塵,飄過湖水,杖身震開兩相歡的刀光。

兩相歡倒仰出去,險險懸在船外,只差一毫就要入水。

反觀僧人,另一只手默默撚動佛珠,燈玄取代了兩相歡原本的位置,垂眼睥睨:

“——阿彌陀佛。世間因果循環,閣下妄造殺孽,不怕日後報應麽?”

兩相歡揚身掠回鄰近的畫舫:“連和尚也來多管閑事?”

“蒼生有患,人盡趨之。”燈玄攜杖行了一記佛禮,“覺恩寺的債,也應一並清算。”

覺恩寺燈玄!

被十步宗宗人撈出水面的唐惜朝等人面色豁亮。

此地能與曲相和抗衡的只有莫憐遠一人。所以,除非曲相和率先動手,莫憐遠和慕容麒都絕不能動。

奈何他們連兩相歡這一重都難以突圍,更別提逼得曲相和先下殺手,兩個前輩自是騎虎難下,不得不和曲相和長此僵持。

但燈玄就不同了。

他不是十步宗的弟子,又和兩相歡同屬青年一輩。更重要的是,燈玄的本領一定不在兩相歡之下,甚至逼得曲相和先行出手也猶未可知!

思量間,燈玄又是一杖格開兩相歡的劈殺。

他自八風不動,氣定神閑,兩相歡卻次次落空,煩不勝煩。終於厭倦了客氣的纏鬥,兩相歡豎起刀鋒,直剖向燈玄的命門。

而燈玄這才微微睜動了眼。

誰都沒有看清那一杖擡起的時機,只是聽得一聲悶哼,緊接著便是噗通落水的兩相歡。他也久經交戰,皮肉上多有外傷,血水剎那漫開,頭發衣服都濕透了。

燈玄佇在船上,眼也未給,徑自望向了曲相和:“紫衣侯,還請賜教。”

-

這位穩重沈默的僧人一直如一口老鐘,既不阿諛,也不倨傲,他平和到眾人時常以為他已忘懷了覺恩寺的血仇,而今投靠十步宗,也是生存所求。

但現在,他成了第一柄叩開重圍的利劍。

燈玄佛杖上的梵鈴響了又響,清脆冷冽卻無休無止的鈴音好似某種情緒的宣洩。

他在沈默,梵鈴卻不停歇。

曲相和擡起眼眸:“這根法杖,是禪心留下的吧?”

“……”

曲相和不憚讓人知道他的罪行。

慕家也好,覺恩寺也罷,還有那些撲棱著上躥下跳卻不自量力的小孩,曲相和雖然不是每一樁都記得,但總不會吝嗇承認。

至少,覺恩寺的那一件,他還真是記得。

僧人的眸中第一次燃起了鮮明的怒火。

曲相和負手不語,迎上那根破空襲來的法杖:“比起禪心,還遜三成。”

若是別的長輩來下論斷,大概大家還會誇讚幾句。可說出這話的是自己的滅門仇人,這就更讓燈玄怒上心頭。

他之所以親近十步宗,為的就是留在玉城,等待報仇的時機。今夕雖然不是他原計劃裏的機會,但仇人就在眼前,叫他如何能夠姑息。

哪怕不為覺恩寺的血仇,只為在場傷重的俠士、為受驚的百姓、為多日施恩於他,而今陷入為難的十步宗——

燈玄朗聲道:“前輩不妨出手,叫小僧將這差距看個明白!”

這一語正中曲相和的下懷。

慕容麒面露憂色,莫憐遠也不覺屏息凝神。莫飲劍更是抱緊了劍,怒不可遏,又心急如焚地默默祈願。

百姓和傷者都看得癡了,唯見湖上卷起千重風浪,和煦的鈴聲剎那間都方寸大亂,仿如魔音貫耳,吵鬧不休。

當中的燈玄置身渦流,冷汗涔涔,提杖嚴陣以待。

剛剛松緩的氣氛陡然緊張,無數人小聲祈禱著燈玄的凱旋,內行的俠客卻是無一展顏。

商吹玉一直壓緊了隨時都想沖出去的鳳曲,此刻雙眉緊攢:“燈玄完全不是對手,恐怕過不了幾個回合。”

秦鹿也斂起長久的笑容,靜神旁觀:“覺恩寺滅門之時,燈玄也不過十五六歲,雖有真經傍身,但畢竟沒有師長指點,許多招式都是虛有其形。”

阿綾則絞緊了手指:“這才更顯得紫衣侯的恐怖吧。”

燈玄徒有其表的自學都能在江湖上占得一席之地,早年功法大成的禪心大師面對那時的紫衣侯卻都毫無招架之力。

燈玄的落敗幾成必然。

比勝負更值得關註的是,他能把曲相和逼到何種地步?這場戰鬥,燈玄是不是還能點到即止,全身而退?

——結果很快有了分明。

雲開月明、星稀山默。燈玄仿佛中箭之雁,只撐了十數回合,就從浪尖風潮中跌落下來。

慕容麒拔身縱上,劍光斥開了風浪,擋下曲相和追擊的一掌。

桑拂和桑栩姐弟同時逐去,一人接住了燈玄,另一人則搶下沈甸甸的法杖,借著慕容麒的隱蔽匆匆返回濯纓閣裏。

燈玄的胸腹貫開一道深徹猙獰的傷口,仿佛被野獸撕裂一般,眉宇緊皺,額汗淋漓。數名醫師急忙安置好先前的傷者,提起藥箱奔了過來。

阿綾也咬咬牙,擠開人群一道行去:“餵,快把他放平止血!”

鳳曲也想一起跟去,卻被秦鹿和商吹玉一齊拉住:“曲相和留他一命,就是為了……”

“我知道是為了引我出去!”鳳曲拂開二人的手,恨聲說,“那晚他殺老祖也是如此,他、他——”

慕容麒的劍在曲相和的掌上割出一道傷來。

兩人各自掠走,隔空相望。

兩相歡從水裏浮出,驚聲呼喚:“閣主,您受傷了!t”

曲相和冷冷乜他一眼:“廢物,滾下去。”

兩相歡如遭雷劈,面上漲紅又慘白,只得默默爬上岸邊。

幾個殺手接應了他,身上深深淺淺的傷口幾乎流幹了血,泛白的邊沿皮肉翻卷,十步宗這才撥了一名醫師過去,裝模作樣地幫他包紮。

“那塊金書玉令,是‘天璣’給你的吧?”

冷不丁地,曲相和將話題轉到了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地方。

慕容麒沒有作答,只是握緊了劍。

曲相和寒聲諷道:“當年暗度陳倉的小賊,看來也有慕容濟的一筆。此事我當稟明聖上,至少知道,慕容濟死得不冤。”

慕容麒掌中的劍轉了又轉,雖是人偶,但他似乎也有了活人悲憤的情意。

半晌,那把由他精心鍛造,淩厲無匹的寶劍橫空斬去,慕容麒主動揮出了劍,濯纓閣中同時蕩開激烈的琴音。

和孔清蘭不同,這次的琴彈得更急、更躁、更悲、更怒。

好像蟄伏多年,一夕迸發的徹骨的恨。

秦鹿聽了片刻,喟道:“……是‘天璣’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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